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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文學系文藝創作組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Creation & Writing Section

 

 

反寫作

反寫作

所以,寫作的相反是什麼?是不寫作嗎?但寫作意味什麼?如果把它定位成「有意識的組織思考並行之於文字」,那不寫就只是不寫作。

但我想說的是反寫作。可我反對的不是寫作本身,我反對的是寫作「寫作」這件事情,具體而言,我不相信《寫作指南》、《寫作秘訣》、《跟我這樣寫就對了》這類著作。

在我看來,「去寫作」和「寫作寫得好」,是兩件事情,雖然他們到底可以是一件事情。

想要「寫作寫得好」,有個時期不免會想遇到跌落山涯遇到滅絕師太或是火工頭陀,機緣巧合贈你畢生秘笈,那是種發現,涉及歸納、證明、提煉、精簡、公式推導。上帝說要有光,他便給了你LED燈,我們說想要「寫作寫得好」,於是便得到特價七折書店櫃位上一整排寫作指南,以及許多名字前掛著大師的寫作者和線上課程。與其說寫作指南這種書是文學,不如說接近於宗教,寫作指南跟宗教最接近的兩點是,一,相信便是擁有。刷卡購入成功那刻激進狂喜,比什麼感覺都好,我不知道指南內容如何,但至少,你以為你就要會寫了,那就是信仰最能幫助人的部分,有時候,我們只想擁有一個希望。二,作功德。至少,你養活這個行業另一個人不是嗎?你瞧,誰說寫作不能養活別人?甚至都不用寫作小說散文詩了,只要去寫作「如何寫作」這件事情。

而關於「去寫作」這件事情,卻沒有人會告訴你。我不知道欸,活到現在我得到的唯一認知,就是男人說多愛你,僅僅維持到床上他說寶貝兒我快來了那一刻。如果敘述只是衝動,愛涉及體液的分泌,「去寫作」這念頭可以維持多久是可疑的。對我來說,如何讓自己「去寫作」也許更重要。

關於寫作的守則,我只有兩個,其一,我是盜用比加里.卡斯帕羅夫的。當然,你沒聽過他也是正常的,他並不是作家,而是西洋棋棋手,關於他,你只要記得,他和超級電腦深藍曾經戰到一勝一敗。以及,他拿過二十三次世界冠軍。關於下棋,或是人世間種種關於大腦但其實是人類自己整出來搞鼓自己為難自己的技藝,他首先提出的規則就是:「最低限度的共同標準是沒有用的,如果這張地圖的構成對所有人來說是顯而易見的,或者是相同的,就不會存在任何優勢和改進空間。」你可以把這句話寫在所有你買到的寫作指南前面。起手天元,後翼棄兵。

第二守則,讓我用接下的文章回答你。

那是小小的神蹟。恐怕是神唯一回應我的一次。

那時我還好小,被派去馬尼拉當兵。別說長官了,後來只剩下我是安插在那個菲律賓單位裡唯一的台灣人。上班大樓旁緊鄰有百年歷史的大教堂,終年修整的挑高天頂洩落一地通透的光,終日拿著咖啡杯從那個有大面落地窗的辦公室朝教堂裡看,那是不是上帝的視角,很容易覺得自己是教堂褐紅地磚上的鴿子,光度裡無數塵埃中起起落落,有一天會不會只是拍著翅膀,也只是無聲而輕易的離開了。

那時候的我,好想好想寫作。

那時的我,好怕自己忘記怎麼使用中文。

我怕自己不會寫了。

那時的我仍然是個有上進心的小夥子,真相信每天早上堅持作五十下仰臥起坐就有腹肌,臉書裡暗戀的人對我說去洗澡了真的就是去洗澡了。來自同樣的單純的信仰,單位上班時間是八點半到。我問自己,如果每天早點起床去附近咖啡館寫作呢?

教堂附近有星巴克,感恩萬惡資本主義下跨國企業,縱然是服務觀光客,依然是在清晨七點開門。

問題是金額,那時我就是一個軍人啊,三餐加日常用度,添上國防部國外加給後軍餉是否可以負擔每天早上喝星巴克?問題是設備,我帶去的筆電太舊了,電池比十七歲的男孩還沒擋頭,偏偏那家星巴克的插座位置只有一個。我能不能老是搶到呢?問題是,寫作時間投資比,就算上班地點距離星巴克十分鐘路程。我七點甫開門便抵達星巴克,每天還是只有不到九十分鐘的寫作時間,連一部電影都演不完,如果我照例點了咖啡等開機畫面後先刷一下臉書再回完line滑一輪信箱順便看完入口網站首頁有興趣新聞後,還有多少時間點開word......

問題其實從來不是問題,問題只有一個,問題是,每天早上,我能起得來嗎?

Google map比什麼都殘酷,我要抵達星巴克,走路費時半小時,從七點往前倒計時,也就是說,我必須在凌晨五點多起床,花三十到四十分鐘盥洗、搭配服裝和化妝(當兵化什麼妝!但你要想想,我是那個單位裡台灣的門面欸。「台灣最美麗的風景是人」,我現在可是在馬尼拉作風景養護工程。),然後徒步穿越清晨無人的老城區,推開星巴克的大門。

對於別人可能不算什麼,但之於我,一生沒有這麼早起過。

所以,清晨的菲律賓什麼模樣?

所以,我在星巴克到底完成了什麼?

老實說,我通通忘記了。

但我始終記得一件事情是,在我那連點咖啡都因為害羞而口齒不清導致店員永遠聽不清楚的某個清晨,呵出薄薄的白煙──熱帶的咖啡館也總是冷的,他們就愛把室內調成穿外套的溫度--夥伴(你不陌生,星巴克都這樣稱呼店員)忽然對我開口了。喔,對,夥伴,我多希望他是我夥伴,夥伴粗眉大眼,厚胸肌細腰身,光站在那裡就讓你覺得熱起來不只是咖啡,我永遠記得那個早上,他對我說出Tall ? Grande ?外的一長串話。

「t%y%$u︿i$︿j」他說。

what?

喔,他說的是泰加洛語。

什麼意思?

等他出示收據,喔,我搞懂了。你一定也遇過,「星巴克問卷調查」,總之是大數據計算後的隨機抽樣,當你拿到那張單據,只要按照單據上網址輸入編號,上網填寫問卷調查,就可以得到一杯免費咖啡。

免費!

在星巴克!

而且是我那捉襟見肘考慮是否下班後去教會教中文打零工的異國服役時光裡。

「你一週來幾次呢?」系統提問了。

每天。我勾選。

「一切符合你的期望嘛?」系統又問。

有時候有東西想寫。有時候沒有。不,大多數沒有。我勾選,有時候符合。

「你有什麼話想對我們說的嗎?」

我想要。

是,我有話對你們說,我寫道:

我想要寫作。

請讓我寫。

反正菲律賓星巴克客服看不懂中文。

請讓我每天寫東西。

請讓我不要停下來。

我寫:

請讓我喜歡寫作。請讓我不致於討厭寫作。

後來我對於海內外大大小小裡裡外外的神明許多無數願望,有些近乎苛求:

請讓寫作喜歡我。(什麼意思?好像他是一個人?)

請讓我吐出的動詞多於形容詞。請增加我更多詞彙。

請讓我面對一件事情,能快速找到它的正反面,並且從悖論中提煉出衝突的核心。

這樣說起來,後來我對於神明的要求,更接近於寫作指南上大師對於讀者的告誡。但所有曾對更上面、不可知、有一個數據連線通往神明的抽屜或是宇宙下單的系統中,我最喜歡菲律賓某一天清晨我電腦裡通過星巴克客戶調查的這個。

我一直記得。

我記得我沒寫的時光。

我記得神曾經凝視我。他其實什麼都沒有給我。除了一杯tall咖啡。(換成 Grande 要再加錢喔。夥伴說。)

我記得我填完系統清單後那個感覺。

像是神說,如果你更努力的話,你將得到,不只是問卷獎勵。

現在我們已經吃得很飽了。

我們追求不是飽,是健康。是七分飽,多留三分等待填滿。那就是精緻。

現在我們多容易擁有。總是擁有。一下就有了。

「你滿了,我就漫出來了」。

那忽然讓人想念種種月球的暗面。關於餓。空缺。混沌。不確定。

對我來說,日子其實是如此,我每天要自己這樣那樣,但我只是規定。我就成了自己的奴隸。

但如果我沒有,可我想要,那時我就成了主人。

這就是悖論。我能自控時,我成了自己的奴隸。我沒有的時候,我總希望自己去擁有。去創造。

所以,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得到愛啊。那你就去寫啊,去寫出多想得到愛的渴望,以及其終不可得。

所以,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知道自己是誰啊。

那你就去寫啊。去問自己是什麼,用筆尖去戳戳自己,搜索枯腸去調出那些終極檔案,確認自己的邊界在哪裡。跟著發現自己想要的,終究都是別人。

所以,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麼

不,很多時候,我只是想要「想要」本身而已。

連慾望都沒有了。

很多時候,別說寫什麼了,你連想要寫的慾望都沒有。

對我來說,寫作該就是一種餓。一種慾望。

餓有什麼規則可言?

慾望有什麼制度可以依循。

恰恰沒有。關於餓,慾望,寫作,他們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他們最好的時候,往往是無法被滿足的時候。

所以,寫作有規則嗎?當然有。你會看到很多人的歸納,有些人說得好多了,大部分人只是將最基礎的通則羅列出來。但對我來說,那些比較像是,好作品的要素。是後見之明。它是用來證明,但不是用來發明。它可以被查驗,但不足以去發動。那就回到守則一,讓我們重複比加里.卡斯帕羅夫的話:「最低限度的共同標準是沒有用的,如果這張地圖的構成對所有人來說是顯而易見的,或者是相同的,就不會存在任何優勢和改進空間。」

管他媽媽嫁給誰,管那些寫作規範,那不會讓你有任何進步。實話承認了吧,你閱讀那些寫作指南與秘訣,你跟隨任何大師,想要擁有的,從來不只是技術,你只是追求安心。一種乍看獲得什麼的安慰,一種知識瞬間膨脹起來的滿足。

跟我說一次,你只是知道你早就知道的。

跟我說一次,你想要的是你本來就已經擁有的。

我的第二個寫作守則則是,如果你知道寫作有任何規則,請先全心全意的相信它。實踐它。然後,玩它,逗它,成為它的反例。我的第二個寫作守則是,誕生佳作或是最好看作品的方式正是,凡是公式必存在反例。你最需要作的,是明白這些規則,然後想辦法對他說不。

跟我說一次,所有的寫作都是為了成為問題存在。他不帶來答案。

跟我說一次,你不能要求簡單的答案。

對所有你知道的規則說不。

你不要因此滿足啦。你不要那麼容易飽啊。

一切都是為了培養慾望。

寫作是從這裡開始的。

要學會渴望。要培養慾望。所以要對世界好奇,要對事物生出感想。要變得尖刻,要像你八十歲的姑婆一樣癟著還沒有裝假牙的嘴已經成了客廳的自走炮或機關槍開始吐出一連串對你髮型或是衣服的意見。

你要對一切事物充滿了感覺。觸摸它。聞它。舔它。如果它不動,就搖搖它。

如果沒有感覺,就渴望。

如果覺得充足,就捨棄。

如果意識到已經抵達,就出發。就逃避。

但切記,對所有人都可以說謊,只是,要對自己誠實。

我覺得想要寫,想去創造,一直想要寫,一想要去創造,遠比「這樣寫作就對了」更重要。

保持那份飢餓,磨利你的牙尖,成為黑暗裡急馳的野獸。用盡你的一切,說出你想說的,那就是你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創造了好作品的第一因,是「只有你能完成的」,你和世界格格不入,你對一切充滿意見,你只需要把你展示出來就好,那正是任何「最低限度的共同標準」所無法企及的。

那時你會發現,慾望推動你,也是你僅有的。是你僅能說出來的。「去寫作」和「寫作寫得好」是兩件事情,但到了最後,「去寫作」是你真正「寫作寫得好」的原因。

所有的宇宙在那裡融合為一。

別不寫作。去反寫作。

所以,去寫作吧。

去造反吧。

去慾望吧。

去飢餓吧。

那就是創造。

去玩吧。像是一切都是第一次。那麼困惑,那麼徬徨,那麼衝動,又那樣充滿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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