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文學獎

一生有用的文學獎指南

後來，我明白文學獎的魅力在哪裡了。因為那是在你的文學時光裡，少數（可能也是唯一）會獲得具體肯定，並且將這肯定數值化的東西了。

文學獎讓所謂大寫的文學暫時有了明確的輪廓──除了佔位置的獎盃獎座外，文學獎有獎金，得獎者會擁有名次。具體而言是數字和等第，「三萬」、「十萬」、「五十萬」，是「第一」、是「優勝」，以及「被編輯提到的名字」……此外，它讓文學有談資，有了公共性可以比較可以感受，可以拿來驕傲與憂傷。

你也許不當文學獎是事兒，但等你真的開始以寫作為職業，當你經歷漫長時間生產卻發現投資與報酬不成正比，當你交出一本書別說評論了，連想辦個抽獎卻連張讀者回函都沒有、當你的稿費石沉大海，那時你會開始想念文學獎。

此後一生，你會體驗到曲高和寡或曲寡和高，你會為「讀者在哪裡」困惑，為「怎麼讀者就愛我了呢？」、「讀者就不愛我了呢？」而焦慮，當人生不如一行波特萊爾，而寫作職涯等同一句辛波斯卡：「而變換無常更為美麗」，那些時候，你都會想起文學獎。

舉凡文學獎的種種，它的實然與應然，如何被對待和應該怎樣去對待它，目前我是這樣想的：

關於別人說「一直得獎會被笑」，我的想法是，拜託你能一直得獎也是需要天份和努力好嗎？

關於「文學獎是新人出頭的地方」，我的答案是，它確實是一個被出版社編輯快速關注的舞台。但那並不是唯一的舞台，也將越來越不是。

關於「文學獎作品有一定體例或公式，按照體例或公式寫比較容易得獎」。也許吧。如果你只想為了文學獎寫作。仔細去研究得獎作品，總有某種「文學獎」的最大公約數存在。但那可能也是「文學」的最小公倍數。我懷疑那種專門為了文學獎製造的作品離開恰好的容器後，放到其他地方會不會顯得寒傖？

關於有人在你面前說：「得到鄉鎮書寫/地方文學獎/書簡組/小品組…...才不是文學獎！」，那時請你走到他面前，溫柔堅定說：「你嘲笑文學獎不一定能選出最好的作品，但你心中倒先為文學獎排出等第來。其實最在意文學獎的就是你吧。」（指），相信我，會比較這類東西的人，話通常都說得灑脫，但心裡把文學獎捧的比什麼都高。

關於「時間太趕了！根本來不及。」、「下次我一定投」這類「無法參加本次文學獎競賽」的經典託詞，就我的經驗，經常講出這些句子的人，他們適合好好從事文學，腳踏實地。但應該不太會得文學獎才對。文學獎比較像是阿諾練肌肉說的，「關鍵在最後撐不下去時那一兩下。」

關於「文學獎作品都千篇一律」這樣的印象派式批評，那要檢討的，不就是投稿者自己嗎？投稿者是不是努力去研究歷屆作品，試著歸納「這樣寫才能得獎」？事實是，越試圖想找出格式，就越會依照格式創作。但如果問你，什麼是「文學」呢？文學就是一種反叛啊，它以反為是，以與他人不同為樂，越想怎樣越不怎樣，你想拔尖，想突出，就越不能從眾，所以此後一生會有很多人標榜要傳授「得文學獎的方法」、「得文學獎這樣做就對了」，我確定的是，會說這樣話的人，他們教的方法背後都是同一個，就是「越來越不會得的方法」。他讓你成為投稿陪榜的基數，訓練你的耐性與堅強的心智。

事實是，對文學獎的印象與觀感，會隨獎金、獎的數量、投稿者素質、作品被經典化的速度與頻率而有所變化。文學獎的興衰看哪裡知道呢？看華文作家作品集首頁摺頁的自我介紹就知道了，有一個年代，作者的資歷非得提文學獎不可，那是授勳，是天使在你額頭親吻。但也有這樣的時刻，作者的自我介紹是「曾得過若干文學獎」，若干是什麼文學獎呢？我想若不是作者得獎太多，就是覺得得過的文學獎不堪提。但文學獎為什麼不堪提？你獎是不是照領？你獎金是不是照花呢？說到底，是得獎者心中對於獎怯了，一個對於獎遮遮掩掩的人，他會抱著多大的決心和好作品投稿呢？這是對文學獎崩盤，還是對自己的參與崩盤？還是他的參與正是讓文學獎崩盤的原因？

倒是我對文學獎的認識有一個是至今未變的，那就是：「相較於『文學』本身，文學獎至少確保了有投資報酬率的回饋。」這個回饋指得是，在金錢和榮譽之外，它有限時間，它遲早會公布，這意味你不用擔心石沉大海。而且文學獎擔保你有讀者，那意味有回聲──多則為文學獎吸引而來的讀者，少則有評審給你確實的心得與回應。且那是「拉起封鎖線的決鬥」，不是你和這個世界的對決，而限於「這幾篇參賽作品」之間的股價上下，並因為各種可以操縱或不能預知的風險而漲幅跌停（不能預知：評審組成與喜好。可以操縱：流行風向、主題相關度）。也就是說，它是少數會讓你有成就感或是欣喜的。所以你想藥了，是興奮劑，鼓勵你奮進，是致幻劑，讓你有超脫或是登頂的感覺，是三合一藥錠，文壇認識你，你認識文壇，讀者仰慕你，三位一體。很多人會上癮，你要更多藥，你總是想要。

這麼說吧。我對文學獎的總結是，文學未必完成。文學獎卻提供了某種完成感。相較於此後你以文學為職業所感受到的不確定與延宕，那便激近幻覺了。

終究，獎金會用完。獎的紅利和光環也將逐漸遞減而消滅。你可能不會因為這樣一篇「畢其生之力一搏」的文章就獲得青睞。但參加文學獎乃至獲得文學獎名次，有什麼是足夠你一生受用的呢？

我是這樣想的，其一，如果你參加了文學獎，請記住那個「完成」的心情。對於這篇文章或是主題，貫徹了多少？也請記住完稿的同時某些若有似無的悵恨。對句子不滿意，對敘述感冒？對某些技術太輕易的使用？你自己的評鑑勝過評審的。你要比任何評審嚴厲。你真正想勝過的，是原本的自己。

再來，請記住趕上了截稿時間並終於投出去的心情。真的，此後人生，很少有事情讓你盡力了。文學沒必要、也不要要求你對它奉獻一切，但你總需要幾個標的。文學獎提供你一次替自己斷代的機會。

如果你得獎了，請你看看評語，看看那些愛你的評審說些什麼，和未必欣賞你的把話說得有多酸。針對前者，你看，這世上是有人需要你的，那就是最初「讀者意識」的萌芽。也請記住那些說你壞話的後者。這也是「讀者意識」的萌芽，把它在強度和數量上放大一百倍就是了，那其實就是你未來若從事寫作這行將面臨的現實。

另外，請你留意跟你一起得獎的人。如果你也來自鄉下小鎮，如果你寂寞，如果你也曾經如十五歲的我躲在棉被裡就著電腦螢幕一個字一個字敲打，「如果可以，我好想對世界上某個人說出這些話喔」，那看看和你列在同一張得獎名單上的人們吧。你並不孤獨。事實是，他們挺可以認識的，只要有一個或兩個就好了，你會發現，比起獎金，《紅樓夢》裡黛玉的ㄚ鬟紫鵑對參加文學獎的朋友做出很好的建議：「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己一個也難得。」

最後，對我來說，文學獎最有用的部分是，請你記住那個「想寫」的渴望，記住那份「原始感」──投稿就是想要錢也無妨。胸中一股鬱悶勃勃欲發也罷。只是想與天下英雄爭個長短也很好啊。但那就是最初的「寫作的慾望」，很久以後，當你成為一名作家，當你習慣企劃寫作，當你做什麼都自帶光環，人家會覺得你這樣做是故意的，那時候，你容易怯步，你可以含糊，你會好簡單就寬容自己，但請你回想起，有那麼一刻，你曾經什麼都沒有，赤身裸體，但慾望可以那麼骨感，書寫也曾經可以劍及履及。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而且你做得到。你曾經可以做到，你現在也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