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作文
反作文
首先,把你的高中作文簿拿出來。越高分越好,你完全可以拿它去投校內外各大文學獎。
你一定要嚐一次這種感覺才行,最好是選那種有公開評審會議的文學獎去投,那才不致於浪費你的高分作文。你就要等那些你喜歡或不喜歡乃至根本沒聽過名字的評審在第一輪投票時挑都沒挑你的作文,甚至連討論的餘地都沒有,枉費高中老師用紅筆在旁邊畫了無數紅線,A++,好棒棒,到底得了個寂寞。
如果這樣的感受還不夠,你可以在評審會議結束前或是主持人問「還有同學想聽評審給哪篇作品意見」時不死心舉手,並死瞅著評審,捕捉他們聽到你的作文名時一臉「何必呢」混合無奈和怨恨的眼神,更多時候看他們一臉茫然,有這篇嗎?細細品味台上安靜沉默的那幾秒,反覆咀嚼並把那當成一生的贈禮。(他們必定到老死都記得妳給他們這次經驗,而且第一次不是因為作品好。)
這樣你就擁有了第一次文學獎失敗的經驗了。
就我參加文學獎評審的經驗,那裡有一條潮線,參賽者年紀越輕,學校或主辦單位越往基礎教育靠,越能感受到其中的異質性,像冷水與熱水、黏膩還是清爽、重或者輕,閱讀這類文學獎的文章,你強烈能感受到有兩種文章存在,倒不是優與劣,而是,「作文」與「散文」。
我把「作文」加上引號,強調它是作出來的,那其中一定有一張製作說明才對,否則為何大家都這麼像?以名人曰為起,以祝福慰勉或是勵志小語為終,兩者可以顛倒互換,這中間是3M的便條紙牆,上頭貼著滿滿舉例,段有段旨,章有章法,頭尾呼應,四四方方,沿線對摺好像大家都可以裁成一樣的大小放進量杯裡收好,依照某種刻度標出的厚薄評比高低。
我也把「散文」加上括號,這裡的散文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散文。而是相較「作文」的「作」,你真的覺得這另一類有多「散」,是概念上的發散,散他個散兵游勇,解散陣列各自成趣。是排版和段落上的散,散他個天女散花,長短相繼,亂有亂排。是氣質和逸態上的散,把皮帶解開了些,有點危險,有點色,有點發散,有點散漫,卻正是這一點散,讓人想把眼跟著往下看,看下頭有什麼。
這兩年參與了眾多學校文學獎決審,我發現評審們出現頻率最多的問句是:「你們是不是把課堂上的作業拿來交?」,而最多的勸說是「不要作文」。於是,「作文」被報仇了。繳「作文」的參賽者很吃虧。
但就是這個吃虧才讓我覺得困惑。所以長久以來我們的學校國文最大貢獻,就是讓「作文」變成一種專業分類,好發於十歲到十八歲,止步於課堂與考卷上?它明明是寫作,卻在文學的競賽裡率先被排拒。這樣說來,那為什麼這套作文系統是存在的呢?
我忽然意識到,一切顛倒了。不,被排斥的也許不是「作文」啊。在這樣的系統之下,這類「作文」才是正統,而這個只有在文學獎才得以出線的「散文」反而是異物,是教育和課堂所沒選的。亦即,所謂的「文學」才是異物。文學獎是怪物的選拔,從系統裡挑選出這些創造異物的異物,什麼首獎二獎三獎,其實通通都是安慰獎,安慰你是個異物。
這裡有趣的地方在於,那是絕對不能踰越,又未必不是不可變換的。若問「作文」寫久了就真的會作文?但我泳池泡水泡久了也沒真的變成魚。我不相信這是一個演化機制,背誦美詞佳句或按照課堂上學測文體體例去練習,真的就能養出一個作家來。但我相信,這些文學獎的得主──通常就是非「作文」的寫作者──回頭照樣能把學測文寫得很好。亦即,讓作家回去參加學測也能得高分啊,只是那時舞鶴會用標點符號了,駱以軍可以不寫長句,然後文章會有明確開頭結尾。一天三十字的王文興絕對也可以「八十分鐘內完成五百字散文」,早期黃錦樹不苛刻,晚期朱天心能溫柔敦厚祝福慰勉。作家要考好學測文有什麼問題,只是那意味他們想要考好學測,想得個滿級分,就得乖乖按照「作文」的規矩來。亦即,他們也許就沒那麼「個人」了。
這就是作文成為評分後矛盾的地方吧。當書寫必須被大規模的評鑑,被教育,被評比,就必須有一套系統。但寫作最珍貴的地方偏偏在於能背離系統的。我們教給孩子系統,卻只剩下系統。於是文學反而成為這個系統的零餘與異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