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靈感

靈感靈藥

但寫作終究不是飲料鋁箔包，吸管插下去也就噗嚕噗嚕，還要小心別使太大勁兒令它漫出來。誰不想如此，誰可以如此？能使夜太短而令螢幕上一句一行層疊且長，並不讓一天終結在那堆得滿滿的垃圾桶前，草稿紙或是螢幕上資源回收桶圖示上紙團像是吸乾到凹陷揉皺的空鋁箔包。

這樣想來，那時我真的太想寫作了。我祈求神，給我靈感吧。我說，讓我在電腦前的時間少一點吧，讓我的產量多一點吧，讓工作時間與產量成反比，又讓產量和讀者量成正比吧。結果，神真的答應我要求了，有時候枯坐終夜，word還停留在第一頁。付出時間和所得果然成反比。有時好不容蚌殼吐沙，自己以為是金子呢，捧著期待有人看，結果蚌殼精演成老揹少，總是一人分飾二角，我就是自己唯一的讀者。

我想，終究是因為沒有靈感吧。那時，我真的是入了魔道。我想，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精神像正午的太陽那樣透過透鏡而聚焦，多專注，時有啟發，紙都因此燒穿。於是當我看到人們討論「利他能」的時候，正午的陽光在此時聚成一束，我想，就是這個了。這就是我的靈感靈藥。

利他能。Ritalin。中樞神經活化劑。為治療過動症時第一線藥物。藥學字典上這樣標示，但它早已經氾濫，變成新聞裡有聳動標題的「聰明藥」，以及高中大學學生大考前ｋ書的救命仙丹。根據謠傳，對那些未患有過動症的人而言，嗑一顆利他能，腎上腺素與腦內多巴胺在體內的濃度會增加，能在更短時間內讓精神與專助力突破水平線高度拉升，那意謂更強大的記憶、更充足的理解，以及更壯盛的創造力。那當然涉及醫學問題，未患病者服用後伴隨的副作用包括過敏、心悸、幻覺等，也有暴斃和腦部損傷的案例，此外這也觸及道德與倫理難題，畢竟運動場上有禁藥存在，那在學習中使用藥物「過度操腦」、「使用者造成優勢驅使所有人不得不使用」等諸般爭議又怎麼處置？，我還聽說英國某些大學計畫在考前驗尿看看學生有沒有服用這類藥丸呢。但那時我只是想，浮士德還得跟惡魔交換靈魂，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靈魂，但腦子我是有的，如果寫作就是創造靈魂的話，我拿腦子換靈魂，又有什麼好不划算的呢？

你看我真是瘋魔了。利他能在台灣是管制藥物，沒有醫生處方簽是不能買的，於是我開始計畫，我想，去拜託精神科醫生怎麼樣？不，他們多半不會給我的。於是，計畫再升級，那如果，我來練習得過動症呢？於是，我買了心理學與精神醫學相關教科書，螢光筆在上頭畫出一條又一條，鏡子前反覆操演過動症症狀：「你無法密切注意細節，經常粗心犯錯嗎？」、「你逃避、排斥參與需全神貫注的功課與活動？」、「你無法完全的遵照指示把事情做完嗎？」…….

我練習眼球快速轉動不時讓手指在半空揮動像是指揮不存在的樂曲，我練習搶話並改變自己坐姿以蹲踞方式坐方便隨時躍起，我長期啃指甲並強迫自己每兩句話便以舌頭舔著乾乾的唇…..「搞錯囉。」一位精神科醫生對我說：「你這樣看起來根本是焦慮症吧」原來如此，如果過動症的一個顯著癥狀是容易分心，我卻專心於讓自己容易分心，這在本質上不就相反了嗎？越是努力想要擁有反而越證明自己沒有。而且，醫生告訴我，這病可是要長期觀察的，且通常成人是不開這藥的。

後來我甚至想，我乾脆去找一個有過動症的戀人就好了。我寫情書給他，他回處方簽給我，他偷我的心，我偷他的藥 ……

一位精神科朋友聽說了，他跟我說，欸，要是你寫作有這麼專注，你早就成功了。我說是啊，但寫作有那麼專注，我還要這藥幹嘛？他說，這樣吧，作為對你毅力的鼓勵，送你一顆利他能如何？就一顆喔。

他說：「只有在真正關鍵的時候，真的寫不出來，你才能吃喔。」

所以，這是我的最後大絕招。

我把這顆藥丸封在一只小盒子裡。今天該吃嘛？每一次，每一天，當我打開ｗｏｒｄ，當我書寫，當我無法書寫，當我慣性焦慮而以筆尖戳自己大腿或百無聊賴以書頁摳指甲尖，在那些時候，我便凝視那只盒子。那是我的神龕。我的祭殿。我的逃生門或防火梯。

但我只有這一顆啊，如果下次遇到更艱難的情況寫不出來怎麼辦？

這樣想著，幾乎已經覆在盒蓋上的指尖又緩緩移開了。今天就暫時再努力一下吧。心裡這樣安慰自己。也就這樣又撐過了一次。之後是一次，又一次，很多個一次後，情況開始好一點了。不，情況從來不好，但每次很糟很糟的時候，我就會望向桌上那只盒子，想想裡頭那粒神奇小藥丸平滑的弧面，想像他一旦滑進我食道裡，隨著結構崩解成粉末狀成膏糜成大大小小分子，並因此在我血液裡引起能與能的撞擊，瞬時大腦神經凸觸像是雨林植被那般瞬時由萌苞發芽到碩大花葉相連接，一下子就是一整片，多豐饒的腦內景觀。一想到此，我心就定了些，真正危難的時候，我還有得靠呢，那麼，我就多撐個幾秒吧。

我撐過了很久。

很久以後，我跟那位精神科的朋友說，欸，謝謝你的藥。

我那親愛的朋友一開始還楞楞望著我，什麼藥？他問。

喔，那個啊。他終究想了起來。接著，他拍拍我的肩，忍不住要吐露一個秘密又彷彿羞於承認過錯一般的笑了，他說，那個啊，其實是顆維他命啦。我看你那時幾乎瘋了一般，想要讓你安心，才這樣跟你說的。我想你那時沒有吃下去，現在也就不用吃了。

真的嗎？那只是一顆維他命嗎？那這些年來我的忍耐和堅持是為了什麼？

真的嗎？那其實是利他能吧，只是你現在不想我吃了，所以才用維他命這套騙我吧。

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如果不吃下去，我永遠不會知道了吧。那小小的盒子還擱在我的書桌一角。我不打算驗證他是什麼，就讓他永遠在猜測與想像之中，這樣說來，靈感也就是這樣的東西吧。當我們寫得好的時候，不知道是為什麼，也就把一切成就歸於它，「對啊，那是因為靈感」。當我們寫不好，不知道是為什麼，就把一切問題歸於它。「對啊，因為沒有靈感」。靈感是最好的謝詞，沒靈感則是最簡單的遁詞。我們聽過太多寫作者關於靈感的故事，乃至於靈感自己就是一則壯大的故事。靈感總是被描述在文章完成之後，但我們認定他是在一切之前。靈感像是分手的前女友，如果你不刻意理它，說不定有一天它還會再找你，如果你一直追著它，相信我，沒人會回頭的。

比起靈感，我現在會祈求神，讓我勇敢。更勇敢一點。坐下來，堅持下去。關於靈感那麼多故事，它有靈藥嗎？我唯一知道關於靈感的事情是，生活中有萬千件事情可以觸發靈感，但是啊，寫作，只有寫這個動作才能完成。那是最切確無疑，並且永遠不會搞錯的事情。